一名中學生的擇校之痛:自信在考試排名體系里垮掉(2)
轉學后的第一個星期,兒子在新學校就出名了。課間休息,他拎走了班里洗抹布的塑料桶,裝滿水,躲在三樓走廊盡頭的窗戶后面,照著樓下經過的兩個女老師就倒了下去。
學校里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事,被冷水淋了一頭的兩個老師氣壞了,沖到樓上找初三年級組長,初三年級組長又挨班查,很快就查到了這個&ld;肇事者&rd;。
班主任王慶紅就這么體會到了這個孩子的特殊。&ld;那天,我趕到辦公室的時候,他已經被幾個老師嚴肅批評了。&rd;王慶紅說,&ld;他好像被自己的行為給嚇壞了,站在那里你說什么他都說好。&rd;
&ld;我就想不能一下子給他那么大的壓力,還是要往回拽一拽。&rd;王慶紅對男孩說,做這樣的事情,你也不是唯一一個。但學校有規范,這樣大家才能在一起學習。
&ld;我能感覺到當時他有一點詫異,從那之后,他看我的眼神就有了一點信任。&rd;王慶紅說。
然而,沒過多久,新狀況接踵而至。那天班里上物課,王慶紅習慣性地去班級巡視,卻意外看見了震驚的一幕。&ld;那孩子,1米8的大個,臉漲得通紅,雙手攥著拳頭,盯著老師,想說話又說不出來的樣子。&rd;
&ld;我趕緊沖進去把他領出來。&rd;王慶紅說,&ld;等他情緒平息下來后一問,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事,但他在課上遇到困難就會突然發脾氣,這樣的事情后來又發生過幾回。&rd;
王慶紅增加了對這個孩子的關注,經常找他聊天,有時候一天會聊幾次。
&ld;我感覺這個孩子還是有責任心的。&rd;王慶紅說,&ld;他剛來的時候,右手有傷,班級值日,我安排他擦黑板。他一只手洗抹布,每節課后都把黑板擦得很干凈。&rd;
王慶紅在班里專門表揚了這件事。&ld;那孩子特別高興,從那以后,他每節課看自己擦得干干凈凈的黑板,注意力更集中了。&rd;
&ld;做作業是這個孩子的痛點。在原來的學校,初二各科作業他都落下了很多,聽他媽媽說,每一科都有二十多次作業沒做。&rd;
&ld;前兩個月,這孩子不能寫字。后來,他開始寫作業,只要寫了,能認得出來,我就表揚他。各科老師只要提到他有什么最近做得不錯,我就轉達給他媽媽。&rd;王慶紅說,&ld;我跟他媽媽說,你要表現得稍微夸張點兒。&rd;
&ld;像這個男孩這樣有些特殊的孩子,班里還有幾個。隔一兩周,年級組都要把這幾個學生一段時間的情況匯總一次。年級組長主持,各科老師把了解的這幾個孩子情況都說一說。一般大家聽了以后,就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了。&rd;王慶紅說。
初三上學期末,快過元旦的時候,男孩給每科老師都送了卡片和巧克力。給王慶紅,額外多了一瓶干果。&ld;那時候,他看你的眼神已經很親昵了,我能看出來,里面有信任,有服氣,也有感激。&rd;王慶紅說。
之后又有一次聊天,王慶紅假裝跟他了解班級里的情況。&ld;他跟我說,沒有,老師,我們班絕對沒有!&rd;王慶紅說,&ld;你聽這話,他都會維護同學了。&rd;
差不多半年之后,兒子背書包出門的姿勢都變了。&ld;他真的是挺著胸出門,變得更愿意上學了。&rd;李玉梅說,&ld;有一次他生病,從醫院看完出來就要往學校趕,生怕耽誤了上課。&rd;
&ld;什么樣的學校是好學校?你現在讓我選,我會看老師是否認真負責,是否有愛心和耐心,是否講究教育方法,是否對學生有鼓勵,是否能幫學生建立信心。&rd;李玉梅說。
4年前,海淀區和英國開展教育督導合作,邀請英國皇家督學按英國學校督導標準對海淀區的兩所中小學進行督導。地大附中也是接受督導的學校之一。
英國督學在地大附中待了3天。通過檢查校園、聽課、與老師學生面對面交談、查閱各種原始記錄,英國督學發現,在過去8年時間里,進入地大附中的學生,經過3年的學習,學業體排名在全區至少上升2485名,并且基本沒有出現學生學業退步的情況,此外包括學習習慣、品行操守等綜合素質從低年級到高年級呈現明顯的遞增趨勢。
最終,英國督學給地大附中的評定是學校體&ld;好&rd;,學生發展&ld;優秀&rd;。
&ld;英國使用的是增值評價標準,按這種標準地大附中是一所很好的學校。&rd;王玉萍說,&ld;但在中國,大家忙著追狀元,地大附中這樣的學校,家長們看不見。&rd;
事實上,10年前,教育部已經提出提倡對各級教育開展增值評價。北京市在個別區縣也開展了學校增值評價試點。
北京教育督導與評價中心主任趙學勤說,中小學校增值評價不僅涉及包括中高考在內的學業發展情況,還要評價學生的學習態度、情感發展、身體健康等多個維度。但任何一項科學的研究,都必須基于大量可靠的數據,而恰恰是數據缺乏,讓增值評價研究舉步維艱。
很少有學校去積累完的數據,現有的中高考出入口對比數據也很難拿到。&ld;我們想要數據,先要打報告,得到批復后,才能聯系區縣去要,要到的還常常不全。&rd;趙學勤說,&ld;感覺里面有非常復雜的因素在影響。&rd;
評價在教育發展中之所以居于核心地位,在于評價的結果將直接影響教育資源的分配和獎懲。近年來,英美的教育評價標準都進行了新一輪的修訂。一個重要變化就是強化評價結果對各學校的問責和獎懲。學生在現有基礎上能獲得積極發展是增值評價體系對好學校評價的主要標準。在增值評價體系下,很多教師更愿意到那些學生基礎更低的學校任教,因為可以實現增值的空間更大,相應獲得的認可和收入也更高。
現實中,北京的好學校和普通校的待遇差異也是巨大的。到名校工作,通常意味著更高的收入,更好的工作環境,還有老師們很看重的更高的社會認可度。
像地大附中這樣的學校,教師流失已經屢見不鮮。去年,有7名教師從地大附中離崗。今年,又有5名教師從地大附中離崗。除3人退休外,還有兩位教師申請調離,去向都是名氣更大的學校。
&ld;走的都是教學骨干,&rd;王玉萍說,&ld;我跟老師面談,老師對我說,您總得給我一個留下的啊。&rd;
地大附中高三班主任劉晶剛剛送走了一屆高三。全班29個學生參加高考,27個考上了本科。這個班的生源都是全區11000名之后,能考上本科意味著他們至少要前進3000名。
劉晶說:&ld;沒人關注我們這些努力,學期總結會上,教委也只統計各校600分以上的人數,我感覺我所有的努力都沒有了意義。&rd;
今年中考,這個男孩以年級前10名的成績順利考上了想的高中。畢業后,他跟王慶紅比在學校的時候更親近。
這個暑假,有一天上午,臨出門的時候,兒子對李玉梅說了一句話:&ld;媽,我房間里那面墻太難看了,幫我刷了吧。&rd;
&ld;我心里當時咯噔了一下。&rd;李玉梅說,&ld;兒子,回來了!&rd;
在中國教育報當記者時間長了,來咨詢學校情況的朋友就多了。我被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ld;這個學校和那個學校比哪個更好&rd;。
這個問題常常讓我為難。學校的情況,我或許知道得多一些,但孩子是什么樣,來問的朋友常常忘了說。這種感覺就像托媒人給找對象,只說您給介紹一個好的。什么是好的?如果這個問題的答案,還牽涉到動輒百萬元的家庭購房計劃,就更不好回答了。
北京家長比較孩子的成績,有&ld;分子分母&rd;之說。如果孩子在班上成績拔尖,那就是&ld;分子&rd;;如果成績不出眾,則是&ld;分母&rd;。&ld;分子比分母&rd;就是升學率。
在與地大附中王玉萍校長的閑聊中,學校去年轉學來的這個特別的孩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意識到,這是聚光燈外沉默的&ld;分母&rd;中的一員,是被狀元熱轉移了的公眾注意力極少關注的一個巨大群體中的一員。
如果說&ld;分子&rd;意味著成功,那這些&ld;分母&rd;就是代價。大多數&ld;分母&rd;的家長是不愿意訴說的。然而轉學前后,兒子身上鮮明的變化,讓李玉梅有了不吐不快的愿望。在我承諾保護孩子隱私、不透露孩子姓名班級的前提下,李玉梅接受了我的采訪。
通過前后3次采訪,我慢慢勾勒出了這個教師家庭為了能讓孩子上好學校而付出的努力,以及這些努力給孩子帶來的傷害。
其實,李玉梅還給我講了身邊另外兩個孩子類似的經歷。其中一個孩子于在分校成績突出,獲得了到總校跨校游學的機會,卻因為不適應總校的教育而在高考中名落孫山。
每年,北京都有很多家長努力付出,就為了讓孩子上一所心目中的好學校。在我的身邊,有把郊區的3居室賣了,在城區名校旁邊買一個已建成30年的一居室的;有給孩子報了5個以上課外輔導班的;還有帶著孩子經常參加各種比賽的……很少有家長意識到,也許這些努力正在傷害孩子。
感謝堅持教育本真的教育工作者,讓這個男孩有了讓人欣慰的轉變。雖然,面對持續高燒的排名熱、狀元熱,這種堅持顯得有些落寞,但只要走進這樣的學校,走近這些可愛的教師,你就一定能被他們內心的熾熱溫暖。
每一對父母都想給孩子選一所好學校,但什么樣的學校是好學校?升學率排名高的學校就是好學校?出過狀元的學校就是好學校?看著孩子們那一張張天真活潑的臉,誰能說他們只有一個未來?
各美其美,美美與共。適合孩子的學校,才是好學校。